卢曼卡片盒的本质

5/18/2023

两年前我因为偶然接触到了卢曼卡片盒,为了更好的实践这种方法我特意开发了元思笔记。两年后的今天,我利用这种方法读了 100 多本书,总共写下了 2600 多张卡片。看到有些朋友依旧困惑于该如何打造一个有意义的卡片盒,以及对卢曼卡片盒到底意味着什么有很多的误解,我想谈谈我的看法。后续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准备以元思笔记为例,编写卢曼卡片盒的系列教程。

一个笔记系统?

这里我们借助一下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四因说是亚里士多德用于理解事物的一套框架,他借此来解释整个世界的变化和运动。从四因说的角度来看卢曼的卡片盒,能帮我们更好的理解它。为什么卢曼称它为另一个我,以及所谓跟卡片盒的沟通到底是指什么。

先让我们看一下四因说中的四因是什么:

  • 质料因:它(卡片盒)由什么组成?
  • 动力因:它是如何变化的?
  • 形式因:它是什么?
  • 目的因:它用来做什么?

而通常的对卢曼卡片盒这几个问题的回答是:

  • 卡片盒由什么组成?实体或数字形式的卡片以及卡片之间的链接。
  • 它是如何变化的?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创建和关联卡片。
  • 它是什么?一种特殊组织形式的知识网络。
  • 它用来做什么?帮助思考和写作。

所以很多宣传卢曼卡片盒的文章,重点都在于卢曼用卡片盒这套工具写了很多书和学术文章,来强调这种方法是多么的有效。当卢曼卡片盒以这种目被使用的时候,卡片盒的创造者会得到什么呢?一个工具,最好的情况下也就是一个足够好用的工具。

买椟还珠

我认为这是一种误用,更是一种极大的遗憾,完全浪费了卡片盒的潜能,称为买椟还珠也不为过。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两年前我刚开发元思笔记的时候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要明白卢曼的卡片盒,必须先谈谈卡片盒是什么(形式因)和它用来做什么(目的因),只有先认识到这一点,才能帮我们反过来更好的理解卡片盒由什么组成(质料因),又应该如何变化(动力因)。

之所以有人会产生对卡片盒的错误理解,正是因为搞错了顺序。这种错误并不是偶然,在我看来,更像是卢曼故意留下的一个谜,一个小小的黑色幽默。卢曼早就猜到有人会在他死后研究他的卡片盒,因此在卡片盒中留下了一张名为“盒中的幽灵?(Ghost in the box?)"的卡片,指出即使研究者看到了所有卡片,也无法真正理解他跟卡片盒的交流到底意味着什么。卡片内容如下:“观众来了。你可以看到一切但——只是以色情电影的形式。因此,也有着同样的失望。(Spectators come. You get to see everything and nothing but that——like porn movies. And so is the disappointment.)“。

与卡片盒沟通

在《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壁之大成》的《蚂蚁赋格》一章中,侯世达谈到了整体论和简化论这两种思维方式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世界认识的差异。书中的人物阿基里斯和螃蟹一直以为他们的朋友食蚁兽是蚂蚁的克星,但食蚁兽却说他是蚁群马姨的朋友,互相有着非常良好的关系,时常进行非常深入且广泛的沟通。这让他们大吃一惊,百思不得其解。食蚁兽解释他们之所以误解是因为搞混了层次,就像一棵树不是一片森林一样,一只蚂蚁也不是整个蚁群。单个蚂蚁不可沟通,但当蚁群以一种特殊的形式组织并超越临界数量的时候,从蚁群中涌现出来的马姨却是可沟通的。

通过研究卡片来认识卡片盒,就像是阿基里斯和螃蟹作为第三者想要通过研究一堆蚂蚁来认识另一个层面的马姨,进而想要理解沟通如何在蚂蚁的层面发生,这种努力不仅无益,反而会离目标越来越远。因为只有面对马姨,而不是一堆蚂蚁的时候,真正的沟通才能发生。这一更高层次的视角,只能从当事人卢曼的口中才能略知一二。那么对卢曼来说,卡片盒对应的马姨是什么呢?

卢曼在《与卡片盒沟通》一文的开头就点明了这一点:”它关乎我和另外一个人,即我的卡片盒。(It concerns me and someone else, namely my slip box)”,“卡片盒被推荐为交流的伙伴(That slip boxes can be recommended as partners of communication)”,“没有人会对我们(我和卡片盒)被视为系统感到惊讶,但是沟通呢?甚至是成功的沟通?我们中的一人倾听另一个人?(No one will be surprised that we consider ourselves to be systems, but what about communication or even successful communication? One of us listens to the other? )”。但很多人却把注意力放在文章后面的技术细节上,他们关注的依旧是基于卡片的系统,而不是基于关系的沟通。后者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马丁·布伯在《我和你》一书中,认为人与世界有两种基本的关系,或者说看待世界的基本视角:“我和它”和“我和你”。在“我和它”的关系中,人以一种理性的视角审视一切,包括自身在内。通过从事物中抽取信息,来得到经验知识。但在这样的关系中,最好的“也不过是信息的堆砌和理性自以为的傲慢。没有内在的内在!没有神秘的神秘!这一切不过都是它、它、它!”。这种视角便是卢曼谈到的“当我们(我和卡片盒)被视为系统”时的切入点,此时卡片盒就成了一种纯粹功能性的工具,丧失了它的灵魂。为了避免这种先入为主的成见,卢曼特地点出这一错误的视角,然后用“但是”强调面对卡片盒时,我们真正关注的应该是什么。“但是沟通呢?甚至是成功的沟通?我们中的一人倾听另一个人?”。这便进入了“我和你”的关系之中。“我和你”是一种相遇,是从物的经验世界到存在的关系世界的飞跃,也是沟通真正开始的地方。此时卡片盒就不再仅仅是由一堆卡片构成的系统,“他不再是物中之一物,不再是由物构成的物”。“我和你”的关系是平等的,因此卢曼称卡片盒是另外一个人。“我和你”的关系是相互的,因此卢曼称卡片盒是交流的伙伴。“我和你”的关系是真诚的,因此卢曼提到了倾听。

卡片盒的本质

到了这里,卡片盒是什么(形式因)和它用来做什么(目的因)也就很明显了。它是什么?它是另一个我,是智识上将陪伴我们一生的最亲密的朋友和伙伴。它用来做什么?沟通,一种持续的,亲密无间的,真诚的,具有建设性的智性交流。卡片盒的本质是友谊。也只有友谊,才值得卢曼这样的怪才花上几十年的时间。若是以为卢曼花了一辈子来创建和维护卡片盒只是为了多写一些书和文章的人,不知道是小瞧了卢曼,还是小瞧了自己。

一旦我们回答了这两个问题,剩下的两个问题也就变得很简单了。卡片盒应该如何变化?你希望这样的朋友应当如何,就如何塑造你的卡片盒。卡片盒由什么组成?你最看重这样的朋友有什么,卡片盒便由什么组成。

就我来说,这位朋友他应当既有天马行空、汪洋恣肆的灵感,也有严谨细密的理性思考。在卡片盒中,前者体现为主卡片的联想树,随着思维链路的自然延展而生长。后者体现为索引卡的分类树,生长中伴随着理性的归纳和总结。象征着创造力和理性的两颗树各自生长又相互交织,当超过一个临界点时,另一个自我就会浮现出来,这时候与卡片盒的交互就真正意义上达到了沟通的效果。

借用马丁布伯在《我和你》中的诗意阐释:“‘它’恒为蛹,‘你’永为蝶。只是两者之间不存在泾渭分明的交替,它们交相错杂,扑朔迷离。”

后记

两年前刚接触卢曼卡片盒的时候,我曾在 元思笔记发布了 这篇文章中谈到过我对卡片盒的看法,当时的我仅仅把它当成一种笔记方法。后续我逐渐开始模糊的认识到卡片盒没有那么简单,相比无机的知识网络,它更像是一个朋友,因此又写了一篇文章 第二大脑意味着什么?。随着卡片盒不断的生长,当那个临界点被突破时,卡片盒所涌现的东西突然让我明白了卡片盒究竟意味着什么。长久的孕育终于到了成熟的那一刻,我欢欣于它的丰盛,也愿我的旅途能带给大家一些感悟。

回过头来,我也很庆幸自己当时选择了开发元思笔记来实践卢曼卡片盒。当时我所理解的卡片盒就难以找到一个适合且纯粹的工具来实现,更不要说随着我对卡片盒的理解不断的深化而随之变化了。卢曼的时代跟现在的时代已经大不相同,未来还会不断的发生变化,如果不能把握事物的本质,就不知道在产品更新的过程中该如何做而不丢失真正重要的东西。正如庄子在《齐物论》所言,只有”枢始得其环中“,才能”以应无穷“。

最后要感谢的就是支持元思笔记的朋友们了,没有你们也就不会有这篇文章。因为我前几天受朋友邀请给一些小孩子讲了庄子的几个寓言和斯宾诺莎《知性改进论》的节选,没有备课就讲了 3 个多小时。事后我自己也有点吃惊,就在群里分享了跟卡片盒长期沟通带来的帮助,没想到引发了大家的一些探讨。看到我的想法能给大家带来一些启发,就想着不如写一篇文章,说不写能帮上一些有志于实践卢曼卡片盒的朋友。

人生漫漫,我很庆幸在这段旅途中能有我的卡片盒相伴,最后希望大家也能有所收获。

“我和我只是殷勤地交谈,但若没有一个朋友,这怎能支持下去呢?朋友于隐者总是第三人,这第三者如同软木,使其自言自语不致沉于深渊。呵呀!于一切隐者有许多可沉沦的深渊。因此他们渴望一个朋友,和他的高处。” —— 尼采,《苏鲁支语录》